2011年4月10日 星期日

【演講】蔣勳講座:夏卡爾的愛與美

下午聽了蔣勳老師的演講:「夏卡爾的愛與美」。非常感動。下面是我的聽講筆記。

夏卡爾(1887-1985)在他98年的人生中遇過很多歷史的災難(1914-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,1917年俄國大革命,1939-1945第二次世界大戰)。但是他的畫裡完全沒有這些關於戰爭或屠殺陰暗的控訴,只有愛與美。

現實的苦難,用藝術來補償。

夏卡爾是白俄羅斯人(故鄉位於維台普斯克),也是猶太人。這兩項要素在他的畫裡不斷重複出現。父親是魚販,祖父是屠夫,他選擇藝術之路,遇到不小的阻力。猶太人是流浪的民族,有根深蒂固的文化、家族記憶,無論在哪裡都堅持自己的文化;猶太人的宗教信仰是舊約聖經,舊約聖經裡充滿了各式的災難,都是神的試煉;暴力、殘酷、慈悲,是神性,也是人性。「我不可以猜測我的神」,是猶太民族在經歷這麼多苦難時的信念。(維台普斯克的猶太人數由原本的22萬人經過二次世界大戰後僅剩183人,多可怕的屠殺!)

白俄羅斯位於波蘭和俄國之間,是俄國對外(德、法)的文化窗口,相當有文學藝術素養的地區。夏卡爾的少年時代,法國已經蓋了艾菲爾鐵塔,但是俄國仍在沙皇時期,尚未革命。1907年,19歲的夏卡爾到聖彼得堡求學,Yehuda Pen老師幫他畫了一張素描,透露出年少意氣風發與不凡(也看得出老師對他的疼愛)。1908年夏卡爾的畫作有高更與梵谷的平塗技巧,也有馬蒂斯的用色──這些元素來自在歐洲經商大量買畫帶回俄羅斯的商人,讓夏卡爾呼吸到前衛的空氣。

改變他一生的,則是Bakst。1911年,Bakst帶著23歲的夏卡爾到巴黎。20世紀初的巴黎文化和俄羅斯舞團 Ballets Russes Diaghilev 舞團息息相關,Bakst帶夏卡爾和畢卡索去幫舞團畫背景(德布西「牧神的午後」和史特拉汶斯基的「春之祭」都是為了這個舞團所寫的音樂)。這個時期的夏卡爾大量吸取音樂、文學、舞蹈和繪畫,受到20世紀初重新詮釋希臘神話的影響,也受到立體派稜面分割畫法、馬蒂斯野獸派用色的影響。

然而,每個藝術家都有「技法」和「人」兩部分,「人」的部分,是心裡存留最深刻的記憶。畫家生命中「人」的部分才是主體,藝術是「人」和「美術」的平衡。夏卡爾嘗試各種畫風,想家時畫的故鄉依然是「人」的這一面,沒有立體派,沒有野獸派的技法。

1913年,夏卡爾回故鄉,打算迎娶 Bella 後回巴黎。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,他這一回家就困了8年才再次離開俄國。1923年他回到巴黎,發現當年留在巴黎的畫作因戰亂佚散(朋友以為他已經死亡,把許多畫賣掉了),因此他憑記憶重畫許多畫作,這在藝術史上非常少見。夢境裡的模糊與空白其實是很美的,比對夏卡爾不同時期的同一主題畫作,可以看出一些心境上的變化。

1915年的「生日」記錄了Bella送花給他時他整個人飛起來的狂喜。即使在世界大戰中,在戰爭的醜惡中,這個世界還有Bella,有花,有Bella帶來的點心,就可以飛起來(這幅畫,1923年有重繪,也有素描稿和粉彩的快速版本)。在這樣動盪的時局與人生中,夏卡爾常常退回自己小小的世界尋求個人的完整,對比作品反應史事的畢卡索有很大的不同。夏卡爾把快樂等同輕盈,憂傷等同沈重,是第一個把夢境畫出來的畫家。(「飛起來」則是後來超現實主義的濫觴。)

只要心靈比肉體輕盈,就可以飛起來。

人一生中能飛起起來的時刻可能只有兩秒鐘,但是若不記下來,你會以為你一輩子沒有飛起來過。要延長飛起來的時間和記憶,這讓我們能面對人生中崩潰的時刻。

1915年的畫作,抱著Bella 飛在故鄉上空(有些憂傷),鉅細靡遺的描繪維台普斯克的細節:教堂、圍籬、河流。這些元素形成「停格」,是生命中重要的記憶;這時他已經打算要離開故鄉,維台普斯克後來也成了一輩子回不去的故鄉。而維台普斯克的元素(尤其是教堂)也在夏卡爾一生的畫中反覆不停出現。

在看夏卡爾的畫時,希望大家能找回自己生命的停格。如果你的人生要用兩個小時的電影來呈現,有哪些畫面是你絕對不願意剪掉的?那就是你的停格。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生命的停格,有特殊的意義。去找出來。

另一個在夏卡爾畫作中反覆出現的重要元素,是屋頂上的提琴手。這是鄉愁。猶太的故事裡,無論白天再怎麼痛苦,晚上都會從屋頂上傳來提琴的催眠曲,這樣的聲音在猶太文化裡是哀傷時刻重要的撫慰,也是民族的記憶救贖。夏卡爾將這個故事創成符號「屋頂上的提琴手」,之後也被拍成電影。許多畫裡出現這樣的符號,提供撫慰;1933年猶太人遭到大屠殺,夏卡爾的畫作「孤獨」(以及後來部分畫作)裡只剩下瘖啞的小提琴,提琴手不見了。從提琴或提琴手,可以看出夏卡爾的心情。

夏卡爾的畫裡有香味的氣氛,用色也帶有情緒。1913年剛到巴黎,畫中有立體派的技法,情緒是新奇與陌生。1928年的「艾菲爾鐵塔的新婚夫婦」則是安定的象徵,溫暖而快樂。到了1930年(1928年舉家逃出巴黎)「即將結婚的愛侶」則是劫後餘生的另一個停格:一輩子都要緊緊抱住Bella。

1944年Bella 在紐約過世,夏卡爾有好一段時間無法作畫,是他人生中最低潮的時刻。1949年的畫「藍翼的時鐘」用了大量冷色調,黯淡,故鄉,是整理自己的過程。同年「華蓋下的新娘」Bella的正臉和新戀情Virginia 的側臉交疊,他依然是帶著對Bella的愛繼續往前走。愛情不是一刀兩斷的分隔;「奧哲瓦之夜」擁抱新娘的情緒也很複雜,帶著一點點愧疚和罪惡感。

這次故宮展覽的另一個重點,則是動物主題。公雞和新婚夫婦,讓人想到詩經:「女曰雞鳴,士曰昧旦。子興視夜,明星有爛。」──女生說公雞叫了,天要亮了;男生說沒有,雞沒叫。於是兩個人打賭,起來看天亮沒,發現天還沒亮,星星非常燦爛。夏卡爾畫作裡的公雞是天明前尚未啼叫的公雞,伴隨天上的月亮,象徵美好的夜晚與夢境。公雞深情的看著新婚夫妻,有種守護的意味。現實太過傷痛,不想醒過來。

1976年的「夫婦」仍然重現了故鄉題材,但是這幅畫的透視很特別,停格逐漸推遠模糊。夏卡爾自己也知道這樣反覆出現的故鄉元素逐漸模糊。

90歲的畫作「太陽神之子費頓」來自希臘神話,駕金馬車被燒死的費頓。是很哀傷的故事(希臘神話裡的英雄都是悲劇英雄),但是即使明知會被燒死,能駕金馬車飛翔,就算是一兩秒也好。90歲的夏卡爾仍想飛起來。

晚年夏卡爾接了很多表演藝術、公共藝術的工作。這時他的畫賣得非常好,他想回到「工匠」的身份,用自己的手去做些什麼,而不只是「畫下去就是錢」,因此做了陶盤、屏風,乃至於大教堂的彩繪玻璃,可以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的作品,而不是高價賣出卻只能讓一兩個人看見。晚年他也創作繪本給孩子們閱讀,演講的最後一張影像是年邁的夏卡爾的手,正在繪製給孩子看的繪本。

這是值得致意的一雙手。

夏卡爾寧願活在愛與美中,用藝術補償現實人生的苦難。這也是他留給整個世界最美好的禮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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